刘忠范:回归理想之地
BGI是我最投入、最有成就感的事,但并没有因此获得什么帽子,因为这是我的兴趣、我的梦想。
■校报记者 乃勇
“早晨叫醒你的不是闹钟,而是梦想。”3月10日清晨,刘忠范比平时习惯的七点钟更早醒来,因为即将参加一个支撑他理想的大事。7:45,他从驻地宾馆乘坐大巴车出发。一行十几辆大巴车浩浩荡荡来到了天安门广场。
“为中国的石墨烯产业贡献此生,用最具市场竞争力的石墨烯材料,成就一个千亿产业”,怀揣这个理想,他步履坚定的走进人民大会堂。
刘忠范在天安门前
这是一个逐渐成形的理想。他在石墨烯领域已经深耕17年。石墨烯,一种只有一层碳原子的神奇材料,是世上强度最高、导电性最好、导热性最好、最轻的材料,拥有科幻般的潜在应用前景。石墨烯于2004年被发现,立刻引发科学界强烈关注。1993年从日本留学回国之时,他的导师、日本科学界泰斗藤岛昭和另一位恩师井口洋夫,送了他一大批仪器,惊动了中国大使馆和教委,协调了“向阳红号”科考船才运回国,整整一卡车。在北大,他用这批设备建设了国内最先进的实验室。1998年他就在纳米材料领域占领了制高点。石墨烯问世后,很多人转向石墨烯领域。自己是否也要重新出发、转向石墨烯呢?这一观望就是四年。2008年,他决定认真看一看这种时髦的材料。用半年时间,他满世界参加石墨烯相关学术会议,方方面面的了解情况,最后下定决心,投身石墨烯研究领域。
一开始,他还是按照以往习惯的模式,热衷于发表学术论文。这些文章成就了他在石墨烯领域的学术地位,成果、论文、“帽子”纷至沓来,也拿到了院士头衔(2011年)。可突然间他觉得,这些有多大意义呢?既写不进科学史,也没有为国计民生带来什么实际价值。他又做出了一个人生转向的决定——要转向产业界,让石墨烯真正变成产品,造福人类。但是,从实验室里的一片“样品”,到做出成千上万片一模一样的“产品”,需要创新链条上的规模化、工程化环节的支撑,这对整个中国来说都是薄弱环节,对一名大学教授更是个“不可能的任务”。“这个选择需要勇气”。同时,也让他反思那些“帽子”的意义何在。
给人才戴一顶“某某学者”之类的帽子,并与待遇、职称、经费等资源挂钩,极具“中国特色”,其弊端越来越被认识。作为1993年就回国的科学家,刘忠范经历了中国科技、人才从被忽视到受重视,再到冠冕加身的完整历史。“杰青”、“长江”、“千人”、“万人”……几乎每一顶帽子他都有,而且几乎都作为第一批获得者。因此他对帽子问题有深刻的理解和切身的体会。他逐渐意识到“帽子并不等于贡献”。2020年,刘忠范率先提出精简“帽子”的意见。六年来,他年年呼吁,年年推动落实,尤其是在全国“两会”期间。
刘忠范在人民大会堂参加全国政协会议
人民大会堂里,委员们的座位名牌按照姓氏笔画顺序排列的整整齐齐。会议座位每次都会轮转,这次轮到刘姓委员们坐在会场靠后的位置。刘忠范从常委们的休息室来到人民大会堂的万人大礼堂,穹顶如星空熠熠生辉。
上午9时,全国政协主席王沪宁宣布,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三次会议应当出席委员2154人,实到2082人……
刘忠范同其他委员们一道,按下表决器。他们的意见一条一条凝聚起来,成为国家意志。他们的提案,也一项一项逐步变为现实。
其中就有刘忠范多年呼吁的人才问题提案——再也不能按“帽子”分配资源了。“人才帽子在过去三十年体现了国家对人才的重视、为我国的人才建设发挥了历史性的作用,如今这个时代已经过去,帽子模式也渐渐偏离了‘初心’,各种帽子泛滥。关键问题是按帽子分配资源,没有帽子就拿不到经费。人人盯着帽子做事,把一个人对科研本身的兴趣异化成了对一顶又一顶帽子的无尽追求,要理智看待这个问题了”,“未来中国科技要发展,必须弱化帽子作用。”
《精简帽子,减少评价,让科研人员回归安静》《提升基础研究实力,科学人才评价机制和创新型土壤是关键》 《“盯着母鸡下蛋”评价机制要改,重大科研专项也可以让企业家挂帅》……一篇篇内参、报告、媒体文章,体现了他对这个问题的深度思考,也体现了他看准了就坚持的韧性,体现了他对国家科技体制的忧虑。
他说,人才不需要用帽子来评价,而应该依靠有目共睹的科研成就。发现青蒿素的屠呦呦、DeepSeek的梁文峰,他们没有任何帽子,按现行评价体系就 “不是人才”,这样的结论让帽子问题极具戏剧性地显现出来。忙着抢帽子,就很难做出大成果。取消帽子,只设立基金,有能力的人来申请,项目做完就结束,不能再把已经完成的项目异化为一顶顶帽子。每次对人的评价都评价实际贡献,而不是看帽子。这就是刘忠范对国家未来人才评价体系的展望。
如此在政坛上鼓与呼,与一般人对科学家的印象不同,一般人心目中科学家通常都不太关心政治,而是沉浸在自己的学术殿堂中。刘忠范原本也是如此,他从小就性格使然地“两耳不闻窗外事,一心只读圣贤书”。学生时代,他最大的“官”是学习委员,也只是因为这是学霸逃脱不了的“命运”。最开始真正接触民主党派,是2007年夏日的一天,他与九三学社韩启德主席共进午餐,“你是什么党派?”“普通群众!”韩启德给刘忠范敬了一杯酒,传杯递盏间了解了他的情况,就推荐他加入九三学社。但是刘忠范只当是玩笑话。直到半年后,刘忠范才应邀加入九三学社。2011年当选院士,朋友说“你是为数不多没有官衔就当选院士的”,让刘忠范一时无语,不知应该把这话看作褒还是贬。转折开始自2016年,他在市科委挂职副主任一年,对政府运作模式有了切身了解。 2017年7月2日,他被选为九三学社北京市主委。“要么不做要么认真做”的处事原则、“在其位就要谋其政”的责任感推着刘忠范尽心履职,他逐渐发现了民主党派是建言献策、为国效力的广阔舞台。尽管进入了政界,但是刘忠范保持了科学家较真的精神,被称作“以科学家精神做党务”。这些历练让刘忠范站位、视野、格局都有了根本上的转变。在实验室,他脑海中萦绕的问题是“如何发好文章”,而现在想的是“如何让中国的石墨烯产业兴旺发达”。学到了政治本领、做成了大事,他也从“不感兴趣”转变为“有点感兴趣”、“很感兴趣”、“非常感兴趣”。“军民融合”“扫黑除恶”“仪器产业特区”“大科学装置”“石墨烯产业”……一项项建议受到中央高度重视和采纳。刘忠范参政议政的热情越来越高,“虽然很累,但是很有成就感”。而他的职务,也从九三学社北京市主委,到九三中央副主席、北京市政协副主席、全国政协常委。这次,已经是他第七次以政协委员的身份坐在人民大会堂的代表席上了。
全国政协十四届三次会议在雄壮的国歌声中闭幕。刘忠范从参政议政的身份中立刻切换到为了梦想奔波的科学家。他赶到位于中关村翠湖科技园的北京石墨烯研究院(BGI)。
北京石墨烯研究院(BGI)
这是他的理想的承载地。“没有从政经历,就不会有北京石墨烯研究院。”2016年,因为刘忠范在北京市科委挂职,又是石墨烯领域的专家,受命牵头制定石墨烯发展规划。当时他就说,不能像其他很多规划那样制定完了就束之高阁,要有一个实质性落地平台——北京石墨烯研究院。研究院按照当时如火如荼的“新型研发机构”来设计,刘忠范是创始人。经过紧张筹备,研究院于2018年10月25日挂牌。
BGI为中国创新链条弥补了缺环,也弥补了刘忠范科研报国、产业报国理想的关键一环。刘忠范形象地说,“如果创新链从0到9排列,那么0到3是原始创新和基础研究,通常由科研院所和高校来做。7到9是产业落地、走向市场,通常由企业推动。缺失的是4到6的中间环节,是规模化、工程化阶段。”刘忠范强调“这就是BGI要做的”。BGI还采用了“一对一孵化”的独特模式,同时成立了北京石墨烯研究院有限公司。现在研究院有350人,公司有120人。研究院按照公司战略牵引进行研发,成果只在自家公司孵化。不像很多机构以孵化众多小规模公司为目标,BGI目标是只孵化一家公司——一家超级公司。
如今的BGI已经是全球最大的石墨烯材料研发和产业孵化基地。“要是没有BGI,石墨烯就只是一个实验室材料”。石墨烯虽然在理论上拥有无可限量的应用潜力,相关企业遍地开花,市场规模也逐步扩大,但现实中一直处于“工业味精”一般可有可无的尴尬境地,一直找不到“杀手锏”级应用,以让石墨烯发挥无可替代的作用。直到BGI独创了一种全新的“超级蒙烯材料”。2021年开始,这种新型石墨烯复合材料已经逐步进入市场,应用在军工、无人机、风电叶片、工业烘干等领域,成为刘忠范多年苦苦寻找的“杀手锏”级应用,拥有几十亿的潜在市场,让BGI形成了绝对优势。去年,BGI走出北京,落地河南,在郑州建设石墨烯产业基地。虽然在BGI不拿一分钱报酬,也没有因此而得到什么“帽子”,但是刘忠范把极大的精力都投入其中。让BGI成为世界石墨烯产业的代名词,孵化千亿规模的公司,刘忠范正朝向这个目标迈出一步又一步的坚实脚步。
“BGI是我最投入、最有成就感的事,但并没有因此获得什么帽子,因为这是我的兴趣、我的梦想。”刘忠范自身的经历也为“精简帽子”的提案提供了典型案例。
六十岁时,他整理出版了个人文集《问道人生》,其中也系统梳理了自己参政议政的心得体会,对“帽子”问题的思考是其中重要篇章。
晚上12点,这是他通常的休息时间,他又带着梦想进入梦乡。“报国无疆”,这是他文集一册的标题,也是他的心声。期待着第二天“报国梦”想再次把自己叫醒。
来源 |《北京大学校报》第1686期第1版
排版 | 王涟绮